金庸：中国学生不能只会死记硬背

　　主持人：金先生，您好！

　　金庸(blog)：你好！

　　主持人：我是新浪网的主持人马骧，今天我带着大量新浪网友的提问与您做一个聊天。

　　金庸：是，新浪网友和我关系很密切，我跟你们都是老朋友。新浪网现在内容也很好，所以我很喜欢，特别愿意跟新浪网做一个特别的专访。

　　主持人：很多网友同时也是您的读者，您在新浪开了博客，并发表了声明，短短时间内，60多万网友看过您的博客。今天他们知道和您进行这样一个对话特别高兴。

　　金庸：好的，博客上这些网友的反应，对我这个声明有什么意见？

　　主持人：各种各样的问题都有，千奇百怪的，绝大多数特想跟您见面，跟您探讨作品。

　　金庸：见面、探讨作品不大可能，不过网友有好的意见，给我留下，我上网可以看看。

　　主持人：您会通过新浪博客跟他们做交流？

　　金庸：也不是答应做交流，就是把这个意见给我，我觉得好的意见我会答复的。

　　主持人：谢谢您！

　　网友：金庸先生，您好，我从小就看您的作品，现在我的孩子在读书，他的教材里面也有《天龙八部》的节选，您知道自己的作品成为教科书吗？

　　金庸：知道，很久以前就有了。

　　主持人：他想知道您对他的孩子有什么话要说？

　　金庸：他孩子多大了？

　　主持人：应该是上中学。

　　金庸：上中学，我觉得看看武侠小说也没有什么害处，而且教材选择是经过考虑的，我想选给学生没有什么害处，所以教材中的武侠小说作品是可以看的。

　　网友：因为小时候看您的小说特别痴迷，所以现在变成近视了。

　　金庸：这个读书过分是不好的，你看看书，不单单是看我的小说，看其他的书，如果过分了也会近视的。吃饭本来是健康，吃三碗饭很好，但如果吃八碗、九碗会吃坏肚子，所以什么东西过分都是坏的。运动本来有益，但你如果一天从早到晚打球也是有害的。凡事都是适可而止，凡事不可以过分，凡事过分都是不好的。

　　主持人：我看到一个消息说北京舞蹈团要把您的《天龙八部》拍成舞蹈剧，您也同意了？

　　金庸：他说2008年奥运会开始，开幕典礼要献影，我说这个舞蹈剧就不用版权费，全部送给他，让他们做，让他们排演。

　　主持人：这个舞台剧明年要演，据说也是跟今年香港回归10年有关，是吗？

　　金庸：不是跟10周年有关，是跟2008年奥运会有关。

　　网友：从小看您的武侠小说，虚构的江湖对我吸引力非常大，但是回到现实中又觉得其实没有那么精彩，没有那么美好。您有什么看法？

　　金庸：武侠总之是想像的多，童话的世界跟现在世界总是有距离的，所以说那些童话是童话，现代世界没有童话这么美丽，没有这么漂亮。像安徒生童话，说人鱼，世界上实际上没有这种动物，他可以写得很美，有想象力，像天鹅舞，天鹅本来在水里游，并不见得特别漂亮，但是他会把黑天鹅和白天鹅想像特别美丽，像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这样想像，想像的东西总是比现实的东西美好，否则也不需要想像了。

　　主持人：现实和虚构存在着差距，您从自己的作品，或者其他美好的作品里回到现实中，怎么样排解这种对比以后的失落感？

　　金庸：我主要个人喜欢想像，所以写的作品是浪漫主义的，有人用文学批评来批评，我说不是全世界所有文学作品都要现实主义，全部现实主义的话，诗歌就没有了，毛主席写诗词也是很浪漫的，他也主张现实主义。你可以主张，作为文学批评的一种流派是可以的，你喜欢吃肉，你喜欢吃青菜，你不能要求全世界都这样。北京菜主要是山东来的，山东菜鲁菜，鲁菜不错，蛮好吃的，你不能说全世界都吃鲁菜，西餐也取消，江南扬州菜也取消，广东菜也取消。不能一种流派，你不喜欢的全部被取消，那也不必要。

　　主持人：我们把香港比作一个江湖，它十年来的变迁，如果要您写的话，您会写成什么样的故事？

　　金庸：我也想过拿香港做背景写小说，但是香港小说都要用现实主义，用真的事情来写，跟我个性不合，我觉得太真实，太平淡了我不会写的。

　　主持人：如果可以把香港这10年或者再往前推，写成一个浪漫主义的故事，您会写谁？拿什么人做主人公？

　　金庸：浪漫主义没想过，如果想的话，这个事情随便问问倒不错的，现在想起来，大概是有钱人家去投资买卖，以前香港最有钱的人就是贩卖鸦片的，我有可能写这样一个事件，但是现在没这种想法。

　　主持人：鸦片战争那时候最具传奇，可以这么理解吗？

　　金庸：鸦片战争传奇性很多的，中国有些海盗也参与其中，当时抽鸦片都是公开的，而且政策是不犯法的，所以当时社会上抽鸦片的人很多，做生意的人抽鸦片，大官也抽鸦片，中国的云南、四川都普遍种鸦片，种鸦片就是很大的一种大生意。

　　主持人：我们说起香港来，您回忆到那一段历史了，现在香港的社会生活最引起您关注的是什么样子？

　　金庸：香港是在我读报纸的时候关注，读出版物也是，我现在是小说的读者。

　　主持人：在教育方面呢？您在香港长期居住，而且到内地也来任过教，现在在英国读书，您觉得哪儿的教育环境，或者说在哪儿读书让您最开心？

　　金庸：我觉得在英国念书很好，我觉得北京念书也很好，我现在在剑桥大学念博士，我跟学校领导要求，如果我回香港或者北京、西安，我也觉得可以做唐朝历史研究。我说关于中国书，可能北京图书馆很多，北大图书馆很多，我到北大来研究，香港、英国剑桥中国书有很多，但是没有北京多，西安原来是唐朝的首都，汉朝的首都，如果涉及到考古的东西，我申请到西安去研究。他们校长，系主任答应可以，但是我还没有办这个手续。我最近跟北京大学校长讲了，我到你们这儿做研究可以吧？校长说可以，很欢迎。所以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剑桥能够批准我到北京来念，指导我做论文的教授还是剑桥大学教授。

　　主持人：在北大当学生，导师还是剑桥的。

　　金庸：是。

　　主持人：我相信很多北大的学生，包括大陆的学生希望和您成为同学。

　　金庸：我很喜欢跟年轻朋友在一起，很好的，在北京做研究很好，在英国念书也很好。三个地方的教育，剑桥大学、牛津大学中国学生很多，我就问他们，为什么中国同学特别多？中国大学生，包括中国内地去的、香港去的、澳门去的或者马来西亚去的、泰国去的，都是华侨，或者欧洲、法国、德国去的，在英国念书的中国学生特别多，我去剑桥的时候，他们在花园里举行一个茶会，欢迎我，好多都是中国人。我问他们为什么中国学生这么多？这个校长很坦白地告诉你，中国学生数学很好，理化很好，物理、化学，理科很好，所以数理化这三样你们中国学生高中毕业生比我们这里的大学一年级还好，所以我们很愿意收，你一看考试的成绩，你们数学问他很难的问题他都答得出，我们很愿意收，中国学生学费交了，我们收最好的学生。但是你们中国学生有个缺点，你们来的时候成绩非常好，你比英国人，比德国人，比法国人都要好，所以一年级非常优秀，到二年级就差一点了，到三年级又很普通了，到四年级其他法国人、英国人、德国人比你们好了，中国人不行了，有很多人退学，考试不好我们一定要他退学。在牛津有的考硕士考不取，考博士考不到，自杀跳楼有的，剑桥也有的。什么道理呢？学校的师长讲，你们中国人有这个习惯，你念书把一本书从头到尾全部记得。

　　主持人：死记硬背？

　　金庸：死背，一年级考试非常好，一年级我们要求独立思考，如果你自己没有想法，老是把书上的背下来，我们分数很低很低的，再一个，考虑这样的题目，结果你写的东西全部是书上的，那我这十分，二十分，不合格，我们这里要求独立思考，背书为什么要背呢？你现在电脑这样流行，打打电脑，你什么东西不知道电脑上就出来了。我们要求学生，背下来的都是文章，你的想法都是人家没想到过的，这个意见有价值，所以问我这三个地方有什么特点，就是我们中国学生有一个缺点，因为我们几千年的传统，背书，背孔子的、孟子的话，背得很熟，但是在世界上没有用，我们要求一定要独立思考，我自己申请在剑桥念博士的时候，他们也问我，你研究什么问题？我本来想提出研究匈牙利跟匈奴的问题，他说这个问题你不能研究了，后来我不写匈奴问题，我想写大理国的历史，大理国的历史另外一位教授很懂，他讲了一些话我根本不懂，他说这个是西藏人讲的大理历史，你对西藏问题不懂就不能写大理国的事，后来他讲一些蒙古话也不懂，蒙古也是跟大理国有关系，然后我放弃了，我说这个蒙古、西藏，我学了马来西亚语也两、三年时间，后来我有写唐朝李世民的想法，我说李世民把他哥哥杀掉，把他弟弟杀掉，跟历史上讲的不同，当时的教授马上同意，说你这个想法很好，很新的，从来没有过，英国人没写过，美国人没写过，德国人没写过，法国人没写过新的意见，你有没有根据？我说现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学家到西安发掘唐朝的宫殿出来，我认为宫殿这个路线不对，它这个证据上写的是兜个大圈子，再兜进宫来，我认为不可能，照考古学上的想法应该直接到皇帝那里去，李世民在半途埋伏突然中间杀出来，把哥哥弟弟杀了，这个可能。他说你这个想法很新，但是证据还不够充分，总之想法新的地方我们就同意。

　　主持人：所以就读唐史了，因材施教，或者必须要了解才能让您读？

　　金庸：第一，你对这个东西要了解，这个不是问题，他说你这个想法很新，我们学者们没想到过的，你抄写资料说哪一本书怎么讲，这个哪个学者都会。

　　主持人：就像您当初写武侠小说，就是别人没有写过的角度，但是我们现在看到很多，包括网友，包括网络小说的作者也写了不少武侠小说，有一些还是按照过去老一辈的痕迹在创作，有一些有自己的创新，我不知道您是否在网上看过这些网络武侠小说？

　　金庸：人家给我介绍看，我看了几本以后不看了，我说这些小说都千篇一律，人家写过的你再抄，抄有什么好抄，我自己写武侠小说，我自己有规定，我认为写过同样一个人物就不能写第二次。

　　主持人：往往有另外一个情况，中文读出来的学生成为好作家的也很好。

　　金庸：这个也不能这样讲，我觉得一个趋势是你一定要有新的意见，要有创新。我今天上午去看季先生，北京大学一个老教授，他在医院里，我去看他，他以前写过一本书我印象很深刻，他在德国念吐鲁番文，他花了两个月时间把吐鲁番文从印度开始怎么样起源，怎么样发展，中间哪几个人有贡献，都写得详详细细，内容写好之后，这篇文章写得很完备，很好。这个教授后来回来，他自己觉得这个分数应该很高了，教授拿来都用红笔划掉，不用，这个交给我的不合格，马上退学，回中国去。他很不懂，为什么他学的很完备，为什么不要了？他说你这篇文章讲的很好，但是这个意见完全是人家的，你自己没有意见，人家一下就划掉，你自己的意见只有一点点，这一点点意见不成立论文。所以他当时觉得很沮丧，我花了好几个月时间很努力写这篇文章，写得很好，你们没看到，如果看的话北大可以见到，他写在德国念番文的经过。这篇文章我印象很深刻，你写文章如果跟人家意见一样的，在德国、法国、英国都通不过的，你写得再完美还是人家的意见，所以你一定要自己把新的意见加进去，新的意见不好，他会说你的意见不好，如果意见很好就成立了。

　　主持人：待会儿您就要在北大展开自己的讲座和演讲了，您打算讲什么？

　　金庸：你来听好了(笑)欢迎你来听。

　　主持人：另外一个，可能很多网友没有像学生那么幸运的机会到现场来听，您想对喜欢您的新浪网友，包括读者，包括读您博客的这些博友们说些什么？

　　金庸：我1995年第一次在北大讲过学，我讲过16个字，我说第一是“班门弄斧”，第二就是“兰亭挥毫”，我到兰亭去参观，参观之后他们让我写字，那这个兰亭是王羲之的地方，后来我到成都杜甫草堂去，他们说题一首诗，我说第三个字是“草堂赋诗”，第四个是“北大讲学”，讲学是班门弄斧，这是有学问的地方。